2008年9月2日 星期二

用生命生產知識、用知識讓自己更好

指導一篇論文如同懷胎十月,是個艱辛但又充滿期待的過程。看到學生在過程中重新對生命有所領悟,就覺得自己的付出是有代價的。儘管我的學生所生產的論文從來沒有幫助我在期刊論文計分上加分過,但這一段又一段的陪伴過程,就是身為人師的本質,何需外在制度的肯定?蔡培元是我指導六年的學生,今夏剛畢業,他的論文《我僅僅只是個胖子》記錄他面對自己生命歷程的種種反思,希望讀者有機會也可以閱讀到這篇動人的論文。以下是我在他論文後記的回應。

用生命生產知識、用知識讓自己更好

王增勇

指導老師在學生論文上現身書寫的機會很少,十年來,只有一次,那是因為論文品質不好,我認為需要讓讀者知道,從指導教授的觀點,為何這篇論文仍然具有學術性。那次的書寫是基於一份需要對學術交代的心情,但這次的書寫是出於一份喜悅的心情,慶祝這次培元用論文豐富生命的行動。
在一個強調「兩年畢業才是正常」、「越快畢業,就越好」的學術機構裡,一份六年才完成的碩士論文常常引人側目,連帶指導老師的能力都被質疑。在目前正夯的學校評鑑準備活動中,身為培元的指導老師,我常常在會議中得到額外的「關心」而必須交代「為何培元還沒有畢業」。但我絲毫不以為意,因為我知道培元知道自己要什麼,為他撐出一片可以完成自我的天,是我至少可以為他作的事。
書寫自我在一個強調政策研究的研究所是很少見的,因為自我的故事被認為是主觀的私人歷程,無法推論到公共的眾人事務,因此與政策無關。知道「人在社會內,社會在個人內」社會建構觀點的人,自然可以跳脫這種實證典範思維的侷限,知道個人故事是可以關照社會結構的。只是,要將自我故事寫到通透,讓讀者可以在作者的故事中讀到自己與整體社會,是需要作者對自我故事不斷超越既有框架的努力,而這需要面對自我的勇氣、文字能力與思辨能力。
培元的論文過程,我最擔心的就是他的故事書寫成為自言自語的喃喃囈語,知道培元有很好的社會學理論基礎與抽象思考能力,我要求培元要在研究方法上有學術性的交代與討論。這個要求對當時的培元是困難的。因為當他看清楚過去以大理論為基礎的社會運動議題其實是假議題,而轉向回歸自我是胖子的探究,培元對學術理論作為權威知識可能對自我敘說造成擠壓的權力關係是清楚的,因此為避免重蹈以文獻為主,套用自我經驗的覆轍,培元很謹慎地使用文獻,因此格外耗時。事後證明,我的擔心是多慮的,他用故事對生命敘事的研究法作了最好的註解。
培元的論文書寫過程最讓人動容的就是他要用論文來面對自己的勇氣。書寫自己的胖、面對受暴的母親與施暴的父親、毫無保留地讓別人進入他最細微的生命脈動,培元用手術刀一般的精準,將自己解剖;但又用黑色幽默將這些分割的肌理揉合與承接起來,讓讀者看到一篇有社會批判力,卻又具有個人生命感動的故事。這種將故事寫到有美感的境界,已經不是理性思辨的層次,而是人生體驗的層次,這讓我想起希臘人對知識是讓生命更美好的期待。只是曾幾何時,以自我生命經驗作為書寫的論文竟然已成為學術界的少數特例,現有學術體制對知識生產者的異化程度可見一斑。
培元的論文並非一蹴即成,而是有他的過程。自我書寫、課堂分享與對話、與關係他人的訪談,都是重要的過程,培元自我的突破如同堆積木一般,每一步都需要以之前的基礎作為踏腳石。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培元利用開車過程訪談他受暴的母親。開車,因此彼此不必面對面正視對方,卻又象徵這個事件是彼此生命中共同朝向未來必要經過的關卡,而彼此要攜手面對的意願。培元訪談後,在課堂上分享時神態異常清爽,透過母親對父親的原諒與釋懷,培元才有力量重新貼近讓他又愛又恨的父親,這是一個多麼不容易的相互寬恕與釋放的過程。
我不那麼清楚我對培元的論文有何貢獻,但這好像也不那麼重要。我知道我從中學習很多,也很引以為榮我曾參與其中。因此,留下這篇文字,見證我與培元這段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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